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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章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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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章(上)

承平伯府。

春光明媚, 掛在枝頭的梅子逐漸成熟,空氣裏飄散若有若無的花香味,細細一嗅, 令人沈醉。

一連下了四五日細雨, 今日放晴,隔著高墻, 時不時能聽見一些細碎的歡聲笑語, 不知過了多久,五彩斑斕的光輝在天邊緩緩聚攏,不住的透過窗欞, 罩在屋內的梨花木家具上。

裴玉瑤無力的倚在榻上, 猶如枯槁的素花,逐漸流失生機。

自打太醫院的太醫下了猛藥,她的身體看似一日比一日好起來,實則內裏虧空,太醫說她憂思成疾, 她憂什麽, 思什麽,她弱弱一笑。

她的孩子年齡尚小,她想強撐著活下去, 奈何……身體一日不如一日, 祈福歸來,她的身體又開始作祟, 咳嗽總是不見好,一絲細微的涼意順著窗欞鉆入, 冷得她打了個寒顫,伏在床頭重重的又咳嗽起來。

丫鬟聽見聲響, 連忙跑入內,撫她後背,給她順氣。

“夫人,要不要喝藥,不然藥又該涼了。”

玉瑤的眉頭擰得緊緊的,思及那又黑又苦澀的藥,一如她嫁人後的生活,又苦又澀,難以下咽。

“嗯。”

丫鬟給她端來溫過的藥。

她擰著眉頭硬生生的灌下腹中,又連忙喚人取來蜜餞壓下嘴中的苦澀,哪知還沒取來蜜餞,胃中一陣翻湧,“哇”的一聲,她竟吐出全部的藥,弄得滿地狼藉,人影慌亂。

等丫鬟收拾好,給她凈身,換好衣裳,她累得癱在床上,眼皮又沈又重,她強撐著,喚丫鬟抱來睿哥兒,她的嫡子。

過了好一會兒,丫鬟回稟:“夫人,奶娘說,哥兒吃過奶,正酣睡。”

“無妨,抱他來……”玉瑤斷斷續續的說:“我想見他。”

奶娘抱來哥兒,寂靜的室內,她的睿哥兒小小的一團,縮在錦被裏,雙頰紅潤,胸膛微微起伏,她的雙眼一下濕潤了,親自抱著睿哥兒好一會兒,直至撐不住,才喚奶娘抱走他,沈沈睡去。

這一睡,便是三天三夜。

當她醒時,寂靜的內室傳來嚶嚶的哭泣聲。

“哭什麽,我還沒死!”她瞇著眼,低吼,自以為很大聲,聲音卻很微弱。

又輕又細,猶如貓兒的叫喚。

承平伯世子馮永之在外間坐著,聽見動靜,立馬入內,他坐在塌邊,握住玉瑤的手兒,關切道:“玉瑤,你怎麽樣了?”

玉瑤艱難的掀眼皮看這個自己往昔曾經深愛過的男人,他頭戴簪纓寶飾之帽,身量高大,容顏依舊俊朗,不禁苦笑。

年少時坐在軟轎中遠遠的驚鴻一瞥,少年人英俊,舉手投足間皆是不凡。

得知是祖母給她定下的一門好親事,對方正是心儀之人,內心歡喜。

這種歡喜,一直持續到得知馮永之有他寵愛的女人後,消弭。

她的身子逐漸虛弱,得知這日子自己是熬不過去了。

她熬過嚴冬,卻再撐不下去。

“我無礙,”她張嘴,輕聲說。

“睿哥兒年歲尚小,填房我已有人選,待我故去,不必為我守日,盡快迎娶新婦,承平伯府不可一日無主人。”

“說的什麽胡話——”馮永之忽然怒道,話落,他別開臉。

光線晦暗不明,一滴淚水自他眼角落下。

玉瑤驚喜的發覺,馮永之在為她哭泣,若是以往,她定然會認為馮永之對自己這個結發妻有幾分真情在,想他們最初新婚的頭半年,蜜裏調油,誰見了不稱讚他們是一對璧人,便連馮永之的母親都嘆他娶了新婦,心兒總算是從外邊收回了。

好景不長……這喜歡,不過是短暫的。

這收心,不過是表象。

她從外人眼中賢惠的妻,變成他眼中只知爭風吃醋,暗地裏使用見不得人的內宅手段的世子夫人。

兩人漸行漸遠,貌合神離。

裴玉瑤有時候會想,馮永之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,若是曾經心悅,為何對她這麽狠心,若是不愛,為何當初……她沒想明白。

祈福時,她在佛前暗自發誓,若是有來世,她不願再嫁入承平伯府,不願再成為他的妻,不再為他動心。

那一點兒愛意,在日積月累中消磨幹凈。

如今她油盡燈枯,他倒會為她哭泣,這滴淚水在她看來,說不出的諷刺和可笑。

馮永之強忍淚,道:“玉瑤你不會有事的,你是睿哥兒的娘親,你要撐著,親眼看他長大……”

玉瑤看他的眼神逐漸涼薄,她不禁想,當初那個為他吊死在老槐樹下的妾侍,他記不記得她的名字,這般想著,她煞風景的問出來。

他忡怔,嘴皮蠕動好一會兒,最終搖了搖頭,低語:“不記得了。”

玉瑤莞爾一笑,不管他記不記得,這事兒永遠成為他們夫妻之間的一根刺。

當天夜裏,馮永之不顧勸說非要歇在玉瑤的屋內,屋內充滿藥香,鼻尖輕嗅,微苦。

這是他們夫妻自那件事兒之後的第一次同床共枕,以往馮永之來她屋內,不過坐到半夜三更,又跑回書房,仿佛她是山精鬼魅,在身後追著要吸他的血。

丫鬟熄滅燭火,餘下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在黑黢黢的內室散發幽幽光芒。

馮永之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麽,玉瑤一個字沒聽進去,她偶爾分神,聽見他在說他們初見時的場景,有時又聽見他說,他們在白馬寺的相遇,末了,很感激玉瑤給他生了睿哥兒t,說罷,摟她入懷,此舉引得玉瑤在黑暗中重重的咳嗽,嚇得馮永之立馬放手,低聲詢問她有沒有事。

喉頭湧上一股熟悉的甜腥味,玉瑤搖了搖頭,想起他看不見,輕聲說“世子不用擔心我”。

“記得世子在外頭養了瘦馬,擇日不如撞日,明日便把人兒攜回來讓我見見。”玉瑤輕聲說:“人家跟了你這麽久,始終沒個名頭,這怎麽行。”

馮永之不說話,久久的,在黑暗中應了一聲,臉上的落寞隱在黑暗裏。

*

蘇晚前一日便收到玉瑤的信件,信中說是有急事要見她,翌日她趕去承平伯府見她。

她不知這是見玉瑤的最後一面。

趕至承平伯府時,玉瑤在靜室的貴妃榻上坐著,戴著虎頭帽的睿哥兒在綿軟的地毯上爬行,一會兒又在奶娘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的走上幾步,案幾上的香爐燃著香,丫鬟往鎏金掐絲琺瑯的香爐裏添香料,窗欞半撐,窗外陽光燦爛,花枝正盛開。

蘇晚入內,睿哥兒跌跌撞撞的撞入她的懷中,她驚喜的低下頭,摸摸睿哥兒的小腦袋。

她喜道:“睿哥兒會走路了?”

“嗯。”玉瑤同她相視一笑,她瘦削很多,衣裙套在她身上,空蕩蕩的,頭上簪滿了首飾步搖,往日沒有血色的面龐今兒意外的上了胭脂水粉,描眉塗唇,宛若未出閣的少女模樣,蘇晚走神,抱著睿哥兒走近塌邊,恍惚道:“玉瑤姐姐今日兒氣色大好,容顏猶如往日未出閣時。”

玉瑤捏著雲帕捂嘴輕笑,順道兒擦拭去湧上的血水,唇兒越發殷紅。

蘇晚一邊兒逗弄睿哥兒,一邊同玉瑤說話。

睿哥兒被逗得咯咯直笑,眉眼彎彎。

玉瑤在一旁欣慰的笑了。

“睿兒乖巧,十分喜歡你這個姨母。”

蘇晚不假思索道:“睿哥兒粉雕玉琢,誰不喜歡呢。”

她逗弄好一會兒睿哥兒,玉瑤給奶娘眼神示意,讓她把哥兒抱出去。

睿哥兒被奶娘抱走後,室內越發安靜。

玉瑤不看她,反而看窗外的風景,回憶起她們姊妹未出閣時的往事,她教導她寫字、算賬、繡花,兩人夜裏同床共枕,一起看書畫時的姊妹密語……

蘇晚從前會說羨慕她,太夫人給她覓得一門好婚事,玉瑤知道,這不過是客套的話,大家都說羨慕她,偶爾蘇晚會問她,有沒有真正心儀過什麽青年才俊,若是嫁人後才發覺自己不喜歡夫君怎麽辦,從前她抿嘴一笑,如今想來不禁苦澀。

玉瑤問:“聽娘親說,祖母在為你的親事著急,不知妹妹有沒有什麽鐘意的青年?”

蘇晚怔楞,搖搖頭,道:“沒有。”

玉瑤喜上眉梢,她固然曉得犧牲他人幸福是不對,但是她別無他法,她能相信的人不多了,於是掏心掏肺的把心裏話說出來,“以菀妹的身份,嫁個好人家不難,曉得子猷想要許你給他的同窗傅雲濤,但是,那人官職不大,你又與他無甚感情。你曉得我的身子,如今已是強弩之末,睿哥兒尚小,我不知托付給誰,為今之計,只有你能幫我。我能信任的,只有菀妹了。”

蘇晚:“……”

她沒想到,玉瑤尋她來,竟是為這麽一出,她低頭不語,室內唯餘玉瑤哽咽抹淚的聲音,她心生不忍,又不敢說話,生怕行差踏錯。

“世子馮永之雖然不堪大用,但是你一介孤女,嫁入承平伯府當填房,當個世子夫人,姐姐不算虧待你。”

蘇晚咬唇,一言不發,聽見聲響,擡首發現玉瑤正要從榻上下來,她微驚,玉瑤已攙塌角竟為了這事兒要跪下。

她大駭,連忙伸手攙扶玉瑤,玉瑤身子虛弱,撲入蘇晚懷中,姊妹二人抱在一塊兒,玉瑤在她懷裏哀哀的哭泣。

蘇晚閉目,落淚,應聲:“我答應你,姐姐——”心下五味陳雜。

許是情緒激動,玉瑤在她懷中吐了血,暈厥過去,大片的鮮血在她的衣襟盛開,猶如點點落梅,蘇晚驚慌,連忙尖聲喊人。

瞬時湧入許多丫鬟,眾人有條不絮的灌藥,抱玉瑤回床塌,給她凈身……

蘇晚像個局外人,手足無措的在一旁站著。

*

玉瑤再醒,時辰不早了,日暮西山。

天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紅,紅得似火,艷麗得不成樣子,連著被映照的人兒都染了幾分媚色。

蘇晚躲在屏風後,靜靜的觀摩外頭發生的事。

一扶風弱柳的小娘子在堂下跪著,腰板沒挺直,妖妖嬈嬈的,媚態橫生,聽說這位娘子便是承平伯世子馮永之的外室。

玉瑤重新上了妝,不茍言笑的看著堂下的女子,倒是在對方的身上看出了昔日佳人的影子。

“你年歲多少?”

“奴家十五。”

玉瑤冷笑,她並沒有比對方大多少,想她年紀輕輕,已油盡燈枯。

她叫丫鬟攙扶她上前,俯下身子,掐住小娘子的下頜,笑道:“倒是長得貌美,怪不得世子喜歡。”

“總在外面當外室也不是個理兒,不如進伯府,我做主給你擡個姨娘,如何?”

女人訝異,面上展露喜意,笑道:“奴家多謝夫人厚愛。”

玉瑤繞到她身後,感嘆道:“大好的青春年華,怎麽打扮得如此素凈。”她拔下頭上的簪子,給女人簪上,動作溫柔。

一根不夠,她又拔下另一根簪子。

忽然,原本要簪入烏雲鬢發的發簪狠狠紮入女人的喉嚨,“撲哧”一聲,熱血濺了玉瑤一臉,玉瑤眼都不眨,倒是嚇得伺候她的丫鬟發出一聲尖叫,遂被玉瑤狠狠瞪視了一眼,丫鬟立馬捂住嘴。

*

在書房批閱公務的世子馮永之忽聽得小廝來報——他的外室不知為何暴斃了。

他一楞,筆一歪,墨水狠狠的浸透紙張。

匆匆趕來,看見倒在堂下的美貌外室,渾身冰涼。

他問:“夫人呢。”

丫鬟哆哆嗦嗦的說:“在房間裏。”

馮永之攜著怒火轉身去玉瑤的房間,一入內,發覺氣氛不對,丫鬟婆子都在低頭哭泣,他繞過屏風,看見淮安侯府的表姑娘站在玉瑤的床前垂淚,他沈臉走過去,怒道:“玉瑤……”

“世子……姐姐,去了。”蘇晚被嚇了一跳,淚眼朦朧的說。

馮永之駐在那兒,腳兒似千斤,再走不動一步,他楞住,玉瑤靜靜的躺在床上,如初見那般艷若桃李,她的衣裳首飾都是新換的,他記得,都是她最喜愛的那一套。

“你們都出去——”馮永之無力道。

丫鬟婆子魚貫而出,蘇晚回首又看了一眼玉瑤……她是交待好一切,從容仙去的!

待人都走後,馮永之無力的癱倒在地,痛苦道:“玉瑤,你又何必呢。”

天色已黯,昏蒙的光影在室內漸緩流動,窗欞外的細風拂入,燭火“啪”的一下熄滅,升騰起一縷殘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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